“25岁离城进山,种地成了我的主业。”
大三休学,两年后进山,汤汤的人生轨迹总是令人料想不到,却又件件发自她的本心。在同龄人人均996 的年纪,95后的她选择定居山村,成为一名实习山民。
小时候在江苏老家的记忆,工作以后的采风经历,让乡村生活成了她的心之所向。亲人和自己相继生病,以及新冠疫情的到来,再次给她的“归园计划”按下了加速键。
去年12月,在农场工作一年之后,汤汤决定到丽水松阳安家。她以每月300元的价格租下了一栋老房子,租期20年,正式开始了自己的“养老生活”。
亲人和师长质疑:“为什么你总是这么特立独行和标新立异?”
可是,人一定要挣很多钱吗?一定要获得什么成就吗?她在每日的劳作中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——只想做一个健康快乐的人。
现在的她,在山里更忙了。归园田居不是想象中的诗和远方,而是日复一日的灰头土脸,下地干活。
逐渐地,她开始在爬山时健步如飞,开始跟每一棵杂草较劲,开始被人误认成“村里妇女”。这时候,她觉得自己真的融入山里,是个名副其实的“庄稼人”了。
后疫情时代,越来越多人向往“归园田居”。当生活的秩序被疫情打破,考研、就业、房贷的压力又接踵而来,都市人变得心事重重,精神紧绷。谁不想放下一切去追求淡泊恬静的田园生活?但谁又能真的像汤汤一样放下城市的一切?
“后浪研究所”邀请到了汤汤,请她聊聊自己的山居生活和松弛人生。她说,“山居不仅是短暂逃离现实生活,更是出于热爱的选择。”
以下是她的自述。
田园牧歌的另一面在山里生活我最难克服的是蛇虫鼠蚁。
我家有老鼠,虫子什么的也很多,蚊虫可能会把你盯得体无完肤。夏天明明很热,但还是需要穿长裤长袖。不走运的时候,我会碰见蛇,太令人害怕了。来之前,没想到会有这么多“访客”。
刚搬到山里的第二天,就遇到了山洪。我家是木质结构的夯土房,房子背靠山体,有滑坡危险。村干部冒着大雨前来检查,好在有惊无险。
除此以外,一日三餐都需要自己动手,我没法偷懒,偷懒意味着饿肚子。在这里需要自己照顾好自己,没有人能代替你做什么。我想,很多人可能受不了这样的生活。
看起来很糟,对吧?但这片土地总能通过各种方式治愈我,滋养我,留下我。
去年年末,我把家安在了浙江丽水,这有错落的梯田和让人心向往之的骏山绿岭,人称“江南最后的秘境”。有257个国家级古村落散布在丽水的各处,我就在松阳镇的一个小山村里。
汤汤和新家的合影(图/汤汤的山中生活)
我以每月300元的价格租下了一栋老房子,租期为20年,这就算我人生的第一套房吧。房子有两层,加起来有360平方米,但墙体倾斜,破败潮湿,修缮真的是个大工程。
二楼太破了,没法收拾,也没那么多钱去收拾。所以我只重新翻修了一楼,贴了地砖,做了一个带有卫生间的卧室,又稍微收拾了一下厨房。为了保障安全,我把全屋的水电重新做了一遍,其他部分都没有改。
“桐树后”二楼的一角
这个房子看起来还是那么的破,但对我来说很够用了,很舒服了。我给它取名为“桐树后”。
“桐树后”房如其名,在一棵梧桐树后,是个无敌山景房,门口有一大片竹林。近处有个小山,泉水从山涧流出,远处还是山,说它水秀山明真的不过分。
“桐树后”门口的一大片竹林
入住的第一个月,我添置了家电、厨房用品、茶器、农具等等,各项支出加起来共计9000多。其实山居真的不用太多存款。
真实的山居生活,一部分重合了想象,一部分经历了打破重组。这里有田园牧歌,鸡犬桑麻,也有蓬头垢面,辛勤劳作。
日常除了种地,我还得写作赚钱。其他时间可以喝茶,看电影或者看书,有时候也会到周边的村子溜达溜达,去溪流边玩玩,顺便捡捡垃圾。
种地是一件苦乐交加的事情。对很少参与体力劳动的人来说,地里那点事真的考验人的身体极限和心理素质。要和从没使用过的农具磨合较劲,还要和天气抢时间,要和杂草竞速,还要克服自己的惰性。
但巡田和干农活也能让我变得松弛。和植物打交道,似乎能和它共享天地灵气和山月精华,踩在泥土上有很踏实的落地感,能感受到大地的包容。下地回来,坐在窗前,看着蓝天、白云、竹林,吹着风扇,我也会觉得很轻松,很治愈。
晚上,躺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看着星空,放着音乐,地面的温度不会让人觉得热。那会我就觉得好幸福啊,真好!
家门口有三亩地,是我从村民那里租来的。但今年只种了大半亩。四月种水稻的季节,我刚好在修缮房子,就错过了最佳时节,所以今年只种了蔬菜和水果。
汤汤的菜园子
蔬果的种类可不少,我种了有20多种。黄瓜、南瓜、西瓜、羊角蜜、辣椒、秋葵……我的南瓜长得好大,真的有二三十斤,西瓜长得也很好,结了好几个,秋葵啊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都在生长。最开心的是,绿豆也丰收了。
我在超市吃到了这个很好吃的绿豆,就把它埋在土里,想试试看能不能发芽,结果真的长出来了。吃饭的时候,发现这些东西都是自己种出来,就会觉得很有成就感,觉得自己很厉害,很满足。
不过,我依旧是全村种菜最差的。即使我看书自学了很久,还在农场做过一年义工,还是没法完全自给自足。如果有两个人在这边,菜就不够吃了。
首先,我的耕种技术有问题,最主要是体力不够。比如翻地,要用锄头把很板结的土壤疏松好,然后再拢好,接下来才开始播种。还要去拔草,以防杂草影响作物生长,跟它们抢营养。
其次,我不用化肥和农药,所以很多蔬菜中间就会生病,还有虫子。周围的村民建议我打药,但我想把生态农业和可持续的生活理念贯彻到底,所以拒绝了。今年四月种的番茄,一颗都没吃到,全死了。所以我的有机蔬果产量不会那么大。
汤汤的玉米丰收了
除了蔬菜,小到大米、肉蛋奶、调味料、纸巾、书籍,大到家具,都要人工搬上来。因为我家住得比较高,车子没法在山路上行驶,要步行几百级石阶和一段青苔石板路才能到达。
从入住到现在,光我自己背上来的东西,也至少也有1000斤左右了。村里面有小卖部,但我一般会10天左右去县城采购一次。从村里到县城,坐车要三四十分钟。取快递也得去县城,好在大家达成共识,不管谁从县城回村,都会捎回来。
正因如此,我暂时不愿意过度开放我的空间。
如果有人要来,我会要求她们带够自己要吃的大米。来得时间长,就以工换宿,来得时间短,就要给我交费。我也不会像导游一样,带着你到处玩,因为我的时间很珍贵。
我觉得你没来过这里,没走过我走的路,就不会懂得珍惜这儿的一切。我也希望来的人能够自己去静静体会这里的空气、植物、山风,以及古老的建筑。
很多人一开始会觉得,这有什么难的?
但他们把自己运上来就觉得很累了。就像我朋友,他们说“你为什么可以走得那么快?为什么感觉你在路上是飞着的?”,他们在后面气喘吁吁。
我说我一开始也这样,从山下走到家,我需要休息1-2次,现在我基本上不用休息了。
另一位好朋友来看望我时,只带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。从山下往我家走的时候,她突然跟我说,“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跟大家分享你现在的空间了,因为他们不懂”。
田园想象落地生根休学,是一切的开始。
人生的指针偏离了既定的程序,开始逆时针转动,我没有走大家眼中那条标准的人生轨迹。
我大学学的“数字媒体”,特别枯燥,没事就得琢磨后期制作,想到这我就倒吸一口凉气。一直这样上学,并不太能带给我什么。我不想浑浑噩噩上完学,再把自己丢入社会。
父母老师问,“为什么你总是这么特立独行和标新立异?”。我自己也疑惑,我怎么总是在想一些跟同学、同辈人不一样的事情。为什么大家都要一样?我慢慢接纳自己,和自己和解。
大三上学期,我决定先暂停下来。
休学之后,我去了杭州,因为它半山半城,非常舒适。
大学期间我就经常想怎么赚钱,也有电视台的实习经历。所以找了一份内容策划的工作,和空间美学相关,同时还是自由撰稿人。为了尽快赚钱,我还会帮一些公众号做运营,每天工作时间超长。
因为很少坐班,那段时间我去了很多地方采风,包括安徽、江西等,之后还去了浙江周边的桐庐、台州,最后来了丽水。这段采风经历让我很向往乡村生活。
脱离主流,人生反而不再像淤堵的河道那样,这股力量为我冲刷出了一条新的路,成了滋养“田园想象”的土壤。
傍晚,村庄的天空很漂亮
2019年10月,埋种。
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博主晒自己的山居生活,就把所有的内容看完了。我好羡慕他,觉得这种生活真的很棒。当时心里就想,既然这么向往,为何不自己试试看?
我是做事比较有规划的人,在我萌生这个想法时,就开始有意识存钱了。一边学习运营、策划和写作,一边学习做饭和种地。我也粗略计算过到山里生活,一个月要花多少钱。
2020年,破土。
爷爷、外婆和我相继生病,以及新冠疫情的到来,给“田园想象”落地生根按下了加速键。
爷爷患癌,外婆患了血液相关的疾病。那段时间,我真切体会到花钱也延长不了生命的长度。我们遇到的最大问题是,钱解决不了问题,治不好爷爷的病。人生充满了无可奈何,意外发生的很快,你还没准备好它就来了。
所以,我花了很多心思去研究他们的病“怎么治疗,病因在哪”。我发现医生非常关注他们的饮食,包括要吃什么,补充什么。但他们都生活在农村,没有高压,食物也很新鲜的。那是怎么回事?
后来发现,种植农作物时大量使用化肥和农药,让他们比城市人更容易接触和食用到有大量农残的蔬果。这件事就像一粒种子,让我开始去了解食物、农业和自然。
外婆痊愈后几个月,我的身体开始出现高血压和心律失常的症状。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,是在提醒我做出一些改变。
汤汤躺在家里的长凳上休息
与此同时,新冠疫情爆发了,我们都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。大家都很懵,都以为是一个暂时状态。但在城市里封控久了,我觉得很难受。这个密闭空间就那么大,甚至小区里都不允许到处转。
区域解封后,我就回江苏的农村老家了,村子里的自由度相对高很多。村口是封的,但在村内还可以自由行动,走出家门这件事没那么难。那会我觉得,农村好像比城市好很多,只要不踏出村与村之间的界限就行了。
从个人、家庭到社会,这些横生出来的事件,让我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。
我是要挣很多钱,还是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,或是要获得什么成就,最后我发现我只想当一个健康快乐的人。迈出这一步,意味着要再次接受自己和家人朋友的审视。
我一边四处找地方,一边纠结犹豫。我担心我选择的生活达不到预期,等再返回城市就会落后于同龄人。我也担心,在我30岁的时候,还要跟应届生去竞争同一份岗位。
2021年,抽枝。
试探,然后确定心意。
我先去农户家里住了几天,又去松阳的归朴农场做了一年义工。
归朴农场的主人是张老师和夏老师,他们从城市来这做生态农业,研究原种保护繁育等。在那,我参与了完整的水稻种植,包括插秧、拔秧、捉虫、下田除草等,还学习了一些农具的使用。
汤汤在学习插秧
刚开始我也不适应,因为用水不便,不能洗澡,潮湿的空气还混杂着霉味。夏老师好奇“这细皮嫩肉的姑娘,为何有如此离谱的想法?”,甚至打趣说想灭了我的“种地梦”。
但这儿有魔力,我总能在一瞬间里重新被治愈。心情不好或者觉得很累的时候,抬头看看天空和云朵就好了。我体会到了那句“遇事不决,但问山风”。后来我再返回城市,我发现我还是喜欢在山里生活。
汤汤和张老师、夏老师的合影
2021年12月,开花结果。
在松阳,我终于签下了梦中情房“桐树后”。我四月份着手修缮,五月底就正式入住了。
我们村里常住人口只有100多,多是六七十岁以上的老年人。但村子可记载的历史有400多年,在有些老人的口中甚至有800年了。村里的大多建筑都是年长我很多的。
在这里,村民们简单淳朴,包容性强,人生经验也很丰富。“东家给米,西家给油”的热情,让我感受到了满满的善意。但也会有些鸡零狗碎和闲言闲语,比如谁家的鸡吃了你家的菜,有趣又直接的小矛盾每天都会面对。
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融入这里的呢?大概是从第一次被别人叫做“村姑”吧,比起之前,我的皮肤没有那么精致和白皙了,但我觉得我成功了,我是真正的“村里人”了。
焦虑的反义词是具体漂泊在都市里的人,都是悬在半空中的。
山居之前,我不知道人生该往哪走。我有很多虚无缥缈的烦恼,用最近的热词来说就是“精神内耗”。我时常焦虑、担忧,找不到方向。
来到山村,我能感受到四季轮回,植物生长,以及雨后泥土的清香。我会花好每一分钱,会珍惜粮食和家里所有的东西,慢慢变得完整而踏实。我觉得焦虑的反义词是具体。
不开心还是会有,也会担心收入和感情,但这些烦恼都是明确而具体的。我每天睁开眼睛,就要考虑今天吃什么,要不要蓄水,菜还能不能救活,家务是不是得做了。我不用费尽心思去安排什么,日常惯例就够填满我的时间了。
这儿的生活跟我想象中的“隐逸田园”完全不同。
我觉得我人生当中,从没有过这么频繁的社交活动。这种热闹完全对冲掉了焦虑和孤独。因为县城不大,所以每有新人搬来,大家就都知道了,他们就会热情地跟你交朋友。
松阳县业态丰富,有很多民宿,酒馆,还有先锋书店。有很多年轻博主四散在松阳的其他村庄,我们偶尔也会聚聚。他们有搞摄影的,有做艺术的,有办策展的,甚至还有一些民艺大师。我做过品牌内容相关的工作,所以跟他们有些联动,也会义务帮一些民营企业家办活动。
可以说,山居治好了我的“精神内耗”。
汤汤在晒稻子
我发觉到人生的路变得更宽了,我有更多机会和可能性。
今年5月,我开始在小红书@汤汤的山中生活上,发布自己的日常。这给我带来了很多和外界接触的机会,陆陆续续有两个播客,一个杂志和两个公众号邀约采访。
焦虑转化成松弛,压力变成了享受。我觉得未来我能做任何事,房子可以关掉,地也可以不种,可以去体验各类的职业,比如学咖啡和陶艺,也能去徒步或旅居。“桐树后”能帮我兜底,累了我随时回来就行了。
一开始,大家都不太能理解我的决定。我甚至瞒了父母很长时间,但妈妈知道以后还是选择尊重我,她觉得我健康快乐就行。朋友们觉得我很奇怪,有人觉得我被骗了,被洗脑了,还有人觉得我遭受了严重的情感打击。
直到他们看到我在小红书和朋友圈里的更新,才慢慢相信。很多人羡慕我,觉得我自由快乐,过着向往的生活,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。我做到了我想做的事,这让我很有成就感。
大家的态度转变,折射出对山居生活的向往,对都市压力的排斥。就像我在小红书里说的那样,“农民的孩子,血液里都是种子”,这种“隐逸山林的文化”,或许刻在了许多中国人的基因里。
就像我的读者朋友,他们也非常羡慕和向往。但我会把真实情况呈现给他们,我希望他们理智判断。山居是短暂逃离现实生活的方式,但更应该是出于热爱的选择,不然也会很痛苦。
到山村里,必然要牺牲部分高速时代的便捷和福利,要面朝黄土背朝天,也会长斑变黑,少有机会穿漂亮的裙子,这都是选择的代价。但对我来说,得到的远远比失去的多。
村里人送给汤汤一只西瓜
选择山居,不那么拼命在城里买房,也不意味着躺平。
我认为自我成长和自我愉悦是最重要的事情。25岁,我终于接受了自己是一个普通人,我想认认真真地感受每一天。所以,“在城市买房安家”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了。
我不想那么用力,也不想还月供,我宁愿花钱去租比较大的房子。但如果完全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,我也不排斥。不过要是牺牲了我的精神和身体健康,我就觉得没必要了。
我觉得我也很努力,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。我要写作,还要打理农田,做各种活,这不是躺平。我现阶段也不符合躺平的条件,我要赚钱供养山里的生活,又得为出国留学攒一笔基金。
我不觉得我物欲低,我也不是没有野心的人,但我的欲望在不同的方向上。有人觉得买只包就很快乐,但我觉得和朋友喝杯茶,或者除一片草才是快乐。这两者没有好坏对错之分,都是出于本心的喜欢。
我觉得通过自己的努力,实现自己想要的生活,这是一个超级大的野心。
日落时分,找个喜欢的地方野餐
我的想法会比较简单,我觉得并不一定要长久住在这,也不要给自己设限。只要保持进取的状态,人生的自由度就可以放得很宽,遇到合适的人就结婚,如果没有就单身。
未来,我想出国继续接受教育,想流浪中国的十座城市,想开一个杂货书店,想写十个非遗或民艺的故事,还想徒步到县城,走走村里那些老人走过的路……
我不想输出一些“制造焦虑”的事情,我希望我做的事有意义,有价值。我考察了竹编、花鼓等松阳非遗,也看了很多相关书籍。不管是挖掘和传承传统文化,还是给自己引流,我都觉得这是一件好事。
最近,我要离山出走,去“躲清静”。山里的热闹,让我有点怀念一个人的时光。
我计划到厦门、南京和郑州旅居,“桐树后”也暂时迎来了新主人。我在小红书上认识的博主杉杉,会先帮我照看菜园、打理小院。
边走边看,以后会发生什么,谁也不知道呢。
(文中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)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“后浪研究所”(ID:youth36kr),作者:武鑫、杨柳,36氪经授权发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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