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十年树木,百年树人。传道授业解惑,学高为师,身正为范,杂施专攻,教学相长,一切唯有依靠学生自身的努力,才能最终发挥教师的决定性作用。清代湖南昭潭书院曾有一副联语气吞山河,深得育人真谛:
君试思世变何如哉?横流沧海,频起大风波,河山带砺是谁家?愿诸生尝胆卧薪,每饭不忘天下事;
士多为境遇所累耳!咬得菜根,才算奇男子,将相王侯宁有种?看前哲断齑画粥,读书全靠秀才时。
清代镇安知县聂焘,字闲有,号环溪,衡山县人。雍正十三年(1735)中举,乾隆二年(1737)进士,著有《熟总》《镇安县志》《存知录》《环溪草堂文集》四卷等诗文。据乾隆时提督学政阮学浩《昭潭书院记》载:乾隆十一和二十一年,他先后两次入昭潭书院,担任“主讲席凡数年”。他素“以立志远大,变化气质为先务”,又以“敦朴实、慎交游、养性灵”为“读书明道之基”,订立《学约》规范诸生,日授《小学》《四书集注》《五经》《性理》《近思录》等课。悉心以次讲解,岁必一周;夜授古文、时艺,常至夜分。“月定五课”,以经书文、经解、诗试士,“每年肄业者,不下数十百人”。其仁爱之心,专业之精,方法之当,授业之勤,堪为莘莘学子表率。
又据乾隆年间朱廷模《昭潭书院学约记》载:聂焘“先生之教及门也……标其优者,用资观摩。于英年多方引诱。尤加意贫士,不受贽仪,且分金以助之。朱、张、胡、真四贤祠近在院右,时率诸生入谒,以振其志气。……自先生来主讲席,每年肄业者不下数百十人,相亲相敬,严惮自生。下至厮役门隶辈,咸安戢不敢肆。墙壁户牖,公置书籍器用,一一无或损坏。讲堂学舍,所在肃穆,俾吾侪俯仰揖让其间,相深于道德文章之域”云。
年代久远,时过境迁,那副长联是否出自聂焘手笔,惜我无从晓得。然而,聂焘学富五车,深谙教育规律及为师之道,其教育理念与昭潭书院那副长联相得益彰,以及理论与实践高度统一,却由此可见一斑。时至今日,细细读来,依旧振聋发聩。
02
树高千丈,落叶归根。人生德为根本,做官先做人。爱家人、爱乡亲、爱家乡、爱本职,就是爱祖国。聂焘号环溪,尽管寓意颇丰,但为记住乡愁,便以其家进城之前曾居“开云环溪村”为念,恐是聂焘乐以“环溪”为号的初衷。
衡山县城,地处湘江中游。北负开云,南临湘水,三面衡岳诸峰环拱。北宋欧阳修盛赞其美曰:“山川秀丽称衡湘。”南宋著名理学家 、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教育家、诗人,闽学派代表人物,儒学集大成者,世人尊其为朱子,史上唯一非孔子亲传弟子而享祀孔庙的朱熹,曾远离繁华演理于此。受其影响,当地人多清慧有文,崇尚教士风化,士人弦歌不绝于耳,薪火相传百余年矣。
清康熙、乾隆年间,衡山城西药店老板、清代著名学者聂翁名继模,字琼芳,号乐山,谨遵“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之道,长怀从医“悬壶济世”之念。学宗口出千古高论“公则民不敢慢,廉则吏不敢欺”的曹端《敬轩文集》,著有《朱氏家训证释》《乐庵集》等。据甘建华主编、尔雅文化出品《湖湘文化名人衡阳辞典》载:聂翁终生诗书不离其手,而“学以实用为主,期于济人利物,事亲至孝”,甘为贫民乃至监狱囚徒义诊,便渐以德望、人脉、著述闻名朝野。自此,衡山聂氏一跃而为湘潭望族,成就了三代进士、两代翰林,聂缉椝先巡抚后实业,子孙以“诗、书、文”名世,代不乏人的聂氏名门。今观其根本,却恰好应了朱熹《活水亭观书有感二首·其一》所言:
半亩方塘一鉴开,天光云影共徘徊。
问渠那得清如许?为有源头活水来。
乾隆十三年八月(1748年9月),聂焘出任镇安县令。聂翁不顾年迈,远涉千山万水,一路护送爱子到任。小住镇安期间,仍不忘其自定职业操守,义务诊治乡民,亲自送药去监狱,医治解除在监犯人之痛痒。离别返乡之际,乡民依依不舍,老少热泪纵横,乃至此后多年,乡民依然念念不忘聂翁善举。
有其父,必有其子,这话不可一概而论。然而耳濡目染,父慈子孝,聂焘看在眼里,记在了心上。更有继母视其如己出,聂焘视继母如亲娘,这实属人间难得一遇。国教也是家教,家风也是国风。聂氏一门良好的家教家风,无疑是聂焘坚持修养高尚人格的肇始动力和不竭源泉。
03
聂焘首次出仕,也是最后一次出仕,便是担任镇安县令七年多。镇安与衡山相距遥远,风俗教化天壤之别。聂焘作为一个外乡人,别说在此干一番大事业,恐怕就连如何安下心来都成问题。
聂焘上任之时,镇安虽经明清“大槐树移民”和“两湖填川”垦荒开发近百年,此时却依旧人烟稀少,虎狼成群,满目荒凉,民生凋敝。如何“教养民生”是聂焘初始确立的施政宗旨,也是他所面临的首要急务。
然而脚踏生地,眼观生人,站着说话不腰疼,聂焘也曾有过徘徊和懈怠。据载他曾在《答黄孝廉札》里说:“为报先生春睡熟,道人轻撞五更钟。”叵料这一彷徨情绪的表露,却被千里之外的父亲察觉。加之他给家里寄过自己的俸禄,迫切悉知家境家事,又在家书里说非常思念双亲。这本是人之常情,然而在聂翁眼里却为“大不可”。聂翁非常担心爱子因此荒废政务,遂派人护送聂焘之妻,怀揣《诫子书》远赴镇安,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。
聂翁这篇《诫子书》的正文,从“尔在官,不宜数问家事。道远鸿稀,徒乱人意,正以无家信为平安耳”落墨,到“闻尔士民,时时念我,足见风俗淳古。我身健尚能复来,得睹地方起色为乐。余言尔妻自悉,不暇谈”搁笔。洋洋洒洒三千言,引经据典娓娓道来,大事小情句句在理,关爱体贴之情跃然纸上。表扬聂焘正确决断,惩恶扬善,安定地方。谆谆教导儿子莫把上司的宽容当作“偷安藏拙”的借口,莫因地僻、官小、责轻而磨钝意志。要求聂焘“晚眠早起”养成习惯,以便“后来猝任繁剧,不觉其劳,翻为受用”,注意保养身体,诚实守信,与人交往守之以礼,而以“得睹地方起色为乐”为最终嘱托。句句忠言却无一字逆耳,堪称历代家训上乘之作。该文首载贺长龄主持、魏源代为编辑,而于道光六年(1826)成书、次年刊行,共一百二十卷《皇清经世文编》录入。滕仲黄编纂《重修镇安县志》时,粤东梁善长将其摘录,并补记聂翁名、字及别号,于1926年一并载入《重修镇安县志·流寓》之中。今有安徽文艺出版社将其录入《中国历代名人家训精粹》一书,但“张太史《流寓传》(没有署名),故不重见”。盖因能出其右者,至今寥寥。
自古笔墨文章,看似雕虫小技,实则“不朽之盛事,经国之大业”。聂翁《诫子书》一腔家国情怀,以及情理通透、颇为实用的做人、做官之道,不仅成就了聂焘的仕途荣耀,更为当时穷苦的镇安百姓带来了福音。
04
聂焘深得慈父言传身教,视镇安乡亲父老为父母,始终以“志在利禄者,易生厌烦愁穷之心;若志在民生者,更当切休养生息之念”为宗旨,一直牢记“节省正图为民间兴事,非以节省为身家计”。“兹土七载,羸马麻鞋,疆域六百里,无远不到”,实心实政,励精图治。综其仁政,概而言之,大致如下。
一则教化人。着眼长远,立足当前,从根本上扭转镇安贫穷落后状况。聂焘曾在镇安《义学大观楼匾跋》深有感触地说:“楼曰大观,匪楼大也。山僻学子,见闻短浅。(愿)能穷经究史,讲求汉、唐、宋、元、明以来,大儒先生持躬淑世之实。学所见既大,而地不能小。孔子曰:‘观于海者难为水,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。’登斯楼也,作于是观。”聂焘还在其编纂的《镇安县志·风俗》概述里说过:“风气淳庞,俗尚捕野。虽处关陕,而性情和平。无强悍难驯之习。在商属四邑中,最称易治。”这也足以说明聂焘始终以“教养”为本,因势利导,以化天下。而聂焘却不光是嘴上说得好听。他除创办义学、建立社仓、新修道路、编纂县志以改善人文环境,清查五郎江口学田学租、废寺田产资助师生,先后共捐银483两率先垂范外,他还极力倡导从婚配入手,力主自上而下狠抓讲文明、改陋习、树新风。比如,聂焘在给陕西巡抚陈弘谋的报告中尖锐指出:“夫妇为人伦之首,无论贫富贵贱,必须年岁相当,庶几永期偕老。……止图贪得财礼,不顾子女终身,最为忍心害理。”而将“慎重婚配”,赫然列于了“教养民生”这一事关全陕兴利除弊告示落实情况的首位。
一则兴农经。上沫朝廷优惠“招募垦荒”诏令,下察民间百姓疾苦,断然规定“山坡岭侧畸零地亩,免升科赋,永为己业;有主荒地以三、四、五亩折为一亩,给照为业,三年垦完,十年起科;无主荒地由官招辑流移开垦,地粮全免”。从而百姓收益剧增,“丁徭所征不及往时七分之一”。前后仅仅四年光景,湖广、江浙、巴蜀等地流民沓来纷至。镇安人口从他上任时的784户、4026人,猛增至2562户、8971人,新垦荒地500余亩。建立社仓四座,总计贮粮3060余石,以备拯济灾荒,安定民心。与此同时,还从江浙招募缫丝匠人,传授养蚕、纺织技术,发展蚕桑,纺纱织布,自给自足,兼而兴商。随之城中小店小铺相继开张,小农经济日趋活跃,上缴朝廷税银一两不少,百姓收益逐年有所增加。
一则畅交通。当时镇安“三关为封”贫穷闭塞,客货往来肩扛背驮,时有路人不慎落水、坠崖,甚至落入豺狼虎豹之口。据《镇安县志》载,乾隆十四年至十六年(1749—1751),聂焘筹资开凿镇安至西安之间的悬崖碥路二百公里,同时修复了水毁镇安通往西安的楼子石要道;继而捐银240两,增修山间碥路二十多公里。为了缓解百姓借还仓粮跋山涉水,远路往返驮粮之苦,聂焘捐银213两,另行合理布点,新建分仓两座,共计贮粮1200石,明显改善了粮食存贮、供应条件。至此全县多处道路交通的“瓶颈”被打破,不断增加的信息物流成为当时镇安的新亮点。
一则保平安。聂焘作宰镇安之初,山林猛兽和极个别恶人是一方平安的两大隐患。当时境内虎狼出没,常有食畜吃人的事情发生。对此,聂焘晋谒陕西制台,以求防范之法。省府遂“制短枪、火药”发放到县,县上“复募猎户,专散四乡。时打虎数只,择其大者,送省呈验。尹总督喜,赏打虎人银两,发还原虎”。巡抚陈弘谋闻之,“亦喜山民除兽患,晓谕全省仿效”。针对个别乡民顽固不化,打架斗殴时有发生,甚至酿成人命的实际,聂焘断然判处殴死人命者以极刑,“合计除去五患”,时人奔走相告,无不拍手称快。此后镇安虽未实现夜不闭户,但道不拾遗却一直延续到了今天。综上史载,聂焘“筚路蓝缕,以启山林”历时七载,风调雨顺,百姓安康。可见史上称其骄人实绩“时推陕南第一”,并非言过其实。而乾隆三十八年(1773)聂焘去世后,他能跻身于“镇安名宦,凤翔乡贤”之列,则是当之无愧、实至名归。
05
家国一体,国是家,家也是国。聂焘饱读诗书,务实肯干,正当其仕途一片光明之时,他却选择了急流勇退。有人惋惜,有人猜测,更多的则是仅仅满足于“丁忧”之说。止若不才,平心溯考,终在聂焘《调任凤翔留别镇安父老》这首诗里偶见端倪。
诗如其人,“诗言志”即心声。聂焘此诗,曾被人概念化地评价为“热情洋溢,脍炙人口”。这种说法与聂焘离别时“父老攀辕涕哭,聂焘迟不忍离”的情景不合,也与聂焘的真实想法相去甚远。乾隆二十年(1755)聂焘被调往凤翔时,其母有恙不假,却尚在高堂。一般看来,调任凤翔算是一种奖赏。然而聂焘的心愿,却不是荣华富贵。
聂焘这首五言告别诗,共四十二句、二百一十字,三层意思环环紧扣,一往情深,催人泪下。从“捧檄出南山,回首念山谷”到“饱燠我何能,抚心恒粥粥”共十句,如实写了离别原因,表达对镇安父老多年来对他的关爱与照顾的深切感激之情;从“所赖邀天庥,七载逢随熟”到“庶几观厥成,告养叨余录”共十句,谦虚委婉地概括了自己在镇安的作为,说是“七载逢随熟”不是自己的功劳,而是苍天庇佑的结果;从“乌私正拟陈,上官翻推毂”到“各勉为良民,永不犯刑戮”共十二句,言其不肯离开,上司却催得很紧,并安慰父老说正当盛世派来镇安的新知县肯定是个“良牧”,且寄希望于父老,好好教育儿孙崇尚耕读,代代都不作奸犯科,集中体现了他“教养民生”这一执政思想;从“我因作官久,高堂岁月蹙”到结尾共十句,叙写“凤翔虽大邑,蘧庐只一宿。即当归故园,慰我屺岵目”的想法与心愿,而以“留诗寄父老,深情溢尺牍”这一写作此时的自我情状为结尾。诗未卒章纸已湿,何来“热情洋溢”?而“脍炙人口”,则纯属套话。
知子莫如父,聂翁曾言其“狷介”不会不贤。聂焘“正直孤傲,洁身自好”的性格特点,正是这首诗的另一个重要侧面。
开封有包拯,镇安有聂焘,从不懈怠,忠孝两全,翻遍青史有几人?当聂焘面临继续仕途生涯,还是奉养双亲的艰难选择时,他毅然选择了后者,但他并未因此而放弃“兼济天下”。人回衡山,尽孝、育人两不误,便是聂焘一去不返最好的注脚。
子在川上曰,逝者如斯夫!
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,这是规律,也是精神。“愿言课儿孙,殷勤务耕读”,这是261年前一个封建时代的县令对镇安人的希望。镇安花鼓剧《山乡县令》后又改为《聂焘》,塑造的都是舞台形象。聂焘著书立说,绝非自立口碑。止若撰写《聂焘评传》,唯愿从历史的折光中,依稀窥见一个有血有肉的聂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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